夫詩之為道，其來尚矣，然未有一日不相續相禪而或息者也；或數十年而一變，或百餘年而一變；或一人而獨自為變，或數人而共相為變。故有明霞秀月之賞，則必有崩云湧雪之驚；有練川楮陸之平，則必有雁蕩龍門之怪；窮則必至於變，不變則適反其常，此不易之理也。詩至於唐，亦云備矣，開國之初，聲律取士，人守其路，世工其體。開元天寶而後，寖趨卑弱。遞至貞元元和之間，被其影響者且百年，其間傳者已少出類之作，不傳者更勿論矣。韓愈嘗謂，唯陳言之務去，則其時陳言之充塞，必有目不忍見、耳不堪聞者矣。坐是豪傑之士，不得不起而更張之，以自解脫。此長吉所以取效風騷、步趨樂府，而其詩之幽深詭譎，殆綠窮則必變之理也欺！厥體既殊，風格亦異，尋其旨趣，可得言焉：長吉髫齡穎露，才軼輩倫，乃一出即攖塵綱，見嫉於時，其中心孤憤，恨不立焚筆硯，噀血雪腸；且元和之朝，兵連禍結，長吉諸王孫也，而於宗國之難、和親之非、求仙之妄，既不敢明言，又不能無言，故其為詩，寓今託古，比物徵事，皆深刺當時之弊，切中當世之隱，藏哀憤之思於片章短什，寄感諷之意於字裡行間，此其一也。復因性僻之故，所為嘔心之語，乃艱深其詞，險譎其字，以其哀激之思，變為晦澀之調，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，幽奇慘淡，直欲窮人以所不能言，並欲窮人以所不能解，此其二也。至其運用典實，率多曼衍其意，藻飾其文，宛轉相生，不名一格，如義和敲日玻璃聲卷一秦王飲酒，因義和馭日而生敲日，因敲而生玻璃聲；又如秋墳鬼唱鮑家詩卷一秋來，因鮑家有蒿里吟而生鬼唱，因鬼唱而生秋墳，諸如此類，循文衍義，莫可究□，特好奇而不詭於正，立異而不入於邪耳，此其三也。要之，構思縝密，窮極幽微，治情景於一爐，攝毫芒於萬象，以自成長吉一家之詩而已。故樊川序中，反覆稱笑，喻其佳處，不一而足。惜後之解者，拘於「鯨呿鰲擲、牛鬼蛇神」一語、逐斥長吉為鬼為妖，而廬山之真面失矣。夫太白之詩飄逸，長吉之詩險怪，宋人遂有仙才鬼才之稱，不知長吉下筆，務為勁拔鬱勃，詞旨多寓篇外，脫能遺其雕章刻句之跡，體其風雅比與之微，而以楚騷樂府視之，則所謂鯨呿鰲擲、牛鬼蛇神者，又奚足以駭人觀聽哉？竊謂古今騷容之詩，未有不本諸忠愛者，長吉性雖險僻，然其詩率本忠愛之旨，固無異於少陵樂天也。乃前此之註者，或僅及其詩，而不詳其時與事；或偶及其事，而又昧其詩與人，各囿一偏，莫衷至當。用是不揣譾陋，博採諸家，為之細繹整理，期能以意逆志，而不因詞害義，庶令其詭者不詭，怪者不怪，而後其詩可得而讀也。弘治不敏，幸得諸師平昔薰陶，復蒙成師楚望諄諄指導，歷時二載，□成玆編，非敢掠美前賢，乃欲揀精集腋，聯盡補綴之功而已。倘蒙大雅君子，砭共瑕疵，匡其謬誤，使長吉之志得大白於千載之下，斯固弘治之幸，亦長吉之幸也。